鬼兄(上)

七月十五,阴风大盛,鬼门开。

这日,言安收拾房间的时候母亲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大喊一声:“有鬼!有鬼啊!”

他一把抓住母亲的肩膀摇晃着让她镇定下来,并理了理她乱遭的头发和被剪成破布的衣服,安慰道:“没事了,没事了,我在这,别怕。”

母亲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,但依然埋在他胸口发出断断续续的低泣声,看着生母那张苍老的面颊还有空洞无神的眼睛,他心里泛起阵阵苦涩,望着墙壁上那张全家福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自从三年前父亲和哥哥相继去世后,母亲的精神就开始变得不正常,时常对着空气一个人说话,有时候还会突然尖叫着说“有鬼”,表情惊恐,就像是真的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,但每次遇到这种状况,他转向四周查看都发现不了任何异常,只能判断为精神失常的母亲出现了幻觉。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近三年,他在失去父兄和母亲发疯的痛苦压力下生活着,因对血缘亲情的不舍和经济上的拮据,他并没有将母亲送入精神病院,而是每天放在身边悉心照顾,幸而近两个月来,母亲的病情好转许多,偶尔也能恢复一段时间神志正常。

今日他本来是打算收拾些哥哥生前用过的东西带去路口烧掉,谁知母亲突然犯病,他只好停下手头的事情,先安抚好家人。

“妈,您快点好起来吧,我在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亲人了啊。”他紧紧搂着母亲的背,语调中尽是无奈的心酸苦涩。就在三年前,他还是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中的人,父慈母顺,尽管兄长性格略有些阴郁冷淡,对自己也还不错,谁知一朝梦碎,一切都没有了,原本安逸欢乐的生活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和灰白色天空,他无数次安慰自己要坚持下去,但年仅二十二的年轻肩膀根本扛不住这么多的事,短短三年内,他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没了人样,原本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如今变得面容憔悴,沉默阴郁,眼底常常带着因彻夜失眠而深重的乌青,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游魂,痛苦,且麻木。

“对不起,安安,都是妈的错,都是妈妈的错啊!”怀里突然传来母亲带着鼻音的呢喃。

他眼睛一亮,惊喜道:“妈!您清醒了?!”

“嗯,是妈妈。”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,却十分冷静正常。

言安喜出望外,心道老天保佑,妈的病情终于好转了一些,最近清醒的次数也多了不少。

他亲昵地抱了抱母亲,问道:“妈,您有什么想吃的吗,我去给您做。”

“先不着急,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。”母亲摇摇头,神情凝重。

“什么事?”

“你去最近的菜市场买只鸡,然后去一趟宁儿坟上,亲手在坟前把鸡给杀了,记住,要把鸡血洒在墓碑上,知道了吗?”

“什么?为什么突然要……这样?”言安懵然地看着母亲。

却只见母亲爬满皱纹的眉头突然皱起,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宁儿站在坟前叫你的名字,估摸着是不是他想见见你,正好今天是鬼节,阎王爷准你哥上来阳间,你就去他那看看他,好吗,这些年他和你爸在下面肯定也总念着我们。”

言安听后脸色一白,不知怎么的忽然感觉屋内气温变得很低,后脖颈上总有若有若无的冷风刮过,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他有些颤抖着说道:“您在胡说什么!这世上根本没有鬼!而且天马上就要黑了,您让我一个人到那种荒郊野岭去多不安全!”说完,他深深地喘了两口粗气,脸色白得不像活人,三年前言宁死时候的那种狰狞模样不断地在他脑子里打着转,他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: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

在母亲的意识中,哥哥言宁是因为不慎落水而溺死的,但事实上那天掉进护城河的却是他言安,言宁是为了救他,才在慌乱之中被他推进了急流里,而他被赶来的其他路人给救起后,言宁却因水流过急一头磕在巨石上然后跌入深水窒息而死。

对此他一直抱有巨大的愧疚和恐惧,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,湍急的水流将男人卷入水中,没过一会儿,一声巨响通过水流传到他耳朵里,转头看去时,那股急流已经被大量鲜血染成红色,大片红晕在水片铺开,犹如奈何桥边一朵朵美艳又致命的黄泉花,他惊恐地愣在原处忘了挣扎,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绝望的眼睛,瞳孔因休克而裹上一层灰白色的薄膜,神情冷漠又无望,从远处看去像极了一具眼睛被撑开的死尸,四肢也扭曲成诡异的形状,既像位过度畸形的怪人,又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,浑身透露着死亡的气息。多少次午夜惊梦,他都能看到这样一张脸贴在自己耳边发出诡异又恶心的呕水声。

因此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一块放不下的巨石,化为梦魇纠缠着他,哥哥这两个字也变成了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区。如今甫一听到,过往的记忆便像洪水破堤一般汹涌而出,再次将内心的恐惧提到了最高点。

“你这孩子怎么回事,只是让你去宁儿坟前杀只鸡,又不是做什么违法的事,况且公墓那边晚上是有人守的,你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。”母亲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,他顿时回过神来,脸色难看地说:

“妈,我能不能不去。”

“不行,这事没得商量!你不去也得去!”母亲也立时沉下脸,语气严苛不容拒绝。

他还想再出声却被打断,年过半百的女人隐约显露出年轻时的雷厉风行,态度坚定似乎动摇不了。在各种软磨硬泡也没用之后,他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。

七月半这天似乎天黑得格外快,吃过晚饭后言安便出门买了只鸡坐上了前往C市公墓的公交。

车子在平静的夜空中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,终于在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到达了公墓外,下车时车上只剩他一位乘客,司机还好心地提醒道:“小伙子要注意安全啊,这坟山上不干净的东西可多着呢,长点心眼可别被什么脏东西给魇住了。”

言安脸色不好地向司机道了谢,便匆匆地踏入了夜色中。

C市公墓并不是大城市里那种规划整齐的墓碑群,而是一座废弃的荒山,后来被划出来做了公墓,因人口稀少,山上的坟墓并不多,所以都是东一座西一座随便埋的,大多数地方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。

借手机的光穿过几片杂林,他站在一处小土坡上望着对面的山头,那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,但无一例外全都长势低矮,颜色枯黄,似乎那块土地并不适合生长,在杂草从中隐约能看到一块石碑,碑面上落满了灰尘,很明显已经许久无人来打扫过了。他望着那块石碑,久久地凝视着,原本低垂的眼底染上一层悲哀 ,深吸一口气之后,他攀着土坡下一块石头翻上了对面山头。

徒手将墓碑前的杂草整理干净后,露出了上面一张褪色严重的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言宁看起来十分年轻,但略长的留海遮住了部分眼睛,让那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阴沉,再加上光线昏暗,落在他眼里就显得格外骇人。

“哥……”他颤抖着手抚上冰冷的墓碑,心脏在胸腔里不住地剧烈跳动着,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其他情绪,他的脸色在月色下也变得极其苍白,不似活人。

“我来看你了……哥……”

忽然空气中一阵阴风刮过,撩起林间树叶沙沙作响,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与风声混杂在一起,像极了有什么东西在呜咽哀鸣,略微湿冷的空气在他耳边划过,就像有人凑在脖子旁轻轻吹气,骇得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

看来得赶快做完离开了,这地方果真邪门,他暗暗地想,额头已经渗出丝丝冷汗,搓了搓被风灌得冰凉的手臂,他从袋子里将一只鸡冠大而红的公鸡掏了出来,又从包里拿出一把菜刀。

“唉,下辈子投胎做个人吧。”他一边将公鸡脖子上的毛拔去,一边低声呢喃着,但不知为什么,这只鸡被他抓在手里竟然一点也没有挣扎,反而缩起腿和毛翅,眼睛也紧紧闭着,看上去像是听天由命了一样,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,身体一直在不停的哆嗦。

他无视这种异状,咬着牙朝鸡脖子上一抹,“啪”的一声,从刀口处喷出的鲜血全都飞溅在了墓碑上,但奇怪的是竟然一滴也没有洒在别处,这块墓碑仿佛有魔力一样将血液全部吸在了上面,而更诡异的是,没过多久碑上的鸡血居然全都消失了,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一样,看起来完全就是被这座坟给吃进去了。

他惊惧地盯着墓碑久久不敢动作,而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那照片上的人冲他眨了眨眼睛。

“安安……安安……”

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深处响起,空灵虚幻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,而且那声音冰冷低沉却又异常熟悉,分明是已经死去三年的言宁的声音。

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四周的空间像是扭曲了一样,在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,突然,耳边传来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,他被这声音吓得大叫一声,整个人像是发了疯一样急速向来时的路奔去。

这时,四周的树林里突然阴风大盛,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来一样,林间响起一阵阵怪鸟的低鸣,地表轰隆隆地震动起来。

他慌不择路地冲进树林,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猛地向前倒去,却一脚踩空滚下山坡,天旋地转间,脊背被山体之上的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,阵阵剧痛从身体上传出,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 ,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自己是掉进了一个山洞内,四周都是浓墨浸染般的黑暗,唯有洞口月光昏暗,堪堪照出某处一个高大奇怪的黑影。

要死了吗,他咬牙尽力想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,却始终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,只见在最后一瞬,那黑影动了动,月光照出了它的脸——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鬼脸,眼珠子吊在眼眶边,嘴角撕裂成不可思议的巨大裂口,正朝着他诡异地怪笑,喉咙里发出类似溺水一样的“咯咯”声。

言安想要尖叫出声,却在一阵血腥涌上喉头的时候眼前一黑,失去了意识。

这是哪?我怎么了?

耳边隐约传来锣鼓敲打的声音,忽近忽远,空灵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,又像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,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,有什么东西缓缓地滴在脸上,冰冷黏腻的感觉一直自额头滑下颈间,流至锁骨时被一个软软的东西阻拦住了,那东西不停地在他的锁骨上舔舐啃咬,直到阵阵疼痛自皮肤上传来,他皱起眉头轻轻地哼出了声。

身上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这声轻哼而停下,反而变本加厉,湿冷阴寒的气息包裹着他,刺得皮肤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,身体上不适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,意识像是被幽暗的深海包裹着,整个人一片恍惚。

突然,身上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窒息,像无边无际的河水灌进口鼻,连眼睛里也都是水,巨大的痛苦和窒息兜头罩下来,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,明知前路黑暗还是在不停地挣扎,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一线生机。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空灵起来,他在天旋地转中胡乱地挥手想抓住什么,却只听一声巨响,随机头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有黏腻的液体从额头涌下,化成一条条细小的虫子,钻进他的眼眶,视线顿时被殷红覆住,原本眼前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此时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。

入目是晦暗不明的水光,河床上茂密的水草像水鬼的长发,随水流缓缓地摆动着,里面幽深的黑暗轻易就能勾起人内心最隐秘的恐惧——每个人对于未知都有种失控般的恐惧。

他望着眼前景象,慢慢停下了动作,心中的释然竟大过了恐惧。

“是他回来了吗……”他静静地想,“是他回来报复自己了吗……”

仿佛为了印证心中所想,在他的注视下,从水草里缓缓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,那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踝,力道大得指甲穿透了血肉,汩汩鲜血在水中弥漫开,一如当年,像极了盛开的黄泉花,凄美又带着剧毒。

他完全停下了挣扎,放任身体被那只手往下拖去,被拖入水草之中后他看见了那张可怖的脸,血肉模糊,恐怖恶心,但他已经完全没了恐惧,只剩下无尽的苦楚,他启唇轻轻地说了句话,但因水压过大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说完之后他闭上了眼睛,静待死亡,一阵眩晕自头脑传出,但那种窒息感却逐渐消失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,只见眼前一片昏暗,头顶有微弱的光线射下来,他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抬头看去,却只看见洞口外的天空蔚蓝,柔软的白云静静飘过。

他揉了揉发胀的脑袋,嘀咕道:“我不是已经死了吗,这是什么地方?”

“喂!底下有人吗?”头顶突然传来呼喊声。

他抬头看去,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洞口,看面相有些熟悉,似乎是昨晚上山时遇到过的守山人,他连忙回应道:“有人有人!大哥,麻烦搭把手,拉我上去!”

男人攀着洞口的藤蔓下来将他拉了上去,见他一身狼狈被困在洞里,却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模样,仿佛见惯了一般,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咯咯笑了两声,说道:“小伙子撞邪了吧?”

言安一怔,下意识回答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在这里待了快二十年了,什么怪事没见过,这地方可邪乎得很,昨天是中元节,你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,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,回去之后记得给祖先烧柱高香,我估摸着应该是你祖先救了你,要不然你这具肉身啊,早就被孤魂野鬼抢去喽。”

听完守山人的话,他不禁有些恍惚,昨晚那个梦里的画面又一次浮上了脑海,无尽的窒息、绝望,还有……哥哥的声音,是那么真实,又那么遥远……所以,这一切都是梦吗,还是说,是他……救了自己……

“小伙子?!”正当他出神之际,守山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他一下子惊醒过来,苍白的脸上露出苦笑,他尴尬地挥了挥手,解释道:“不好意思啊,刚刚有些走神。”

守山人拍了拍他的肩膀,安抚道:“我看你啊,是真中邪了,回去后赶紧去医院看看,不然染上了阴气,以后怕是会大病一场啊。”

“谢谢。”他冲守山人感激地笑了笑,随后便跟着对方一起下山了。

前往公墓的公交一天也就几班,言安下山时,恰好赶上早班车,他坐在最后一排,沉默地看着不断向后驶去的山峦,心底逐渐泛起苦涩,沉重的叹息从唇角溢出,他望着言宁墓地的方向,突然说了一句:“我宁愿你恨我。”

说完便闭上了眼睛,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寒似乎又缠绕上了身体,脖子上的肌肤被寒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:

“安安……”

“安安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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